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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的功能

艺术在每个时代都会陷入名利场逻辑之中。附庸风雅因此不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艺术" 收藏的常态。当周围所有人都在谈论某类看不懂的艺术作品时，这类作品一定是正当红，值得投资，因为决定其价值走向的，不

是审美，而是社会感染力。

在美术馆里，遇到最难回答的问题便是：“请你给我讲讲，这幅画到底有什么好？ ”这让人哑口无言。无法说清楚的东西怎样才能说清楚？

这时候，解释者开始左顾右盼，试图找到一件同类型的作品，告诉对方：你看这构图、这色彩、这线条..总之，这幅比那幅好。这招儿往往奏效，提问者满意地走了。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呀，这句话在艺术鉴赏中也同样管用。

更多时候，现场找不到可以比较的作品，有时候翻遍美术史也找不到——譬如梵高和毕加索的作品、石涛和八大山人的作品，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些人作品好在哪里？解释者抓耳挠腮，憋红了脸，终于想到了另一个方法——讲故事。梵高自杀的故事，毕加索感情纠葛的故事，石涛出家的故事，八大山人癫狂的故事..最后总结道：你看，这些大师做了一般人做不到的事，作品也一样；你现在看不懂没关系，慢慢看就明白了。提问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慢慢走开去，心里不再疑惑，眼神不再迷茫。看来艺术大师的伟大，确实需要学习才能消化。

到这时，艺术鉴赏史中最常见的现象——附庸风雅就此发生。哈里斯（JamesHarris，1746-1820)说过，如果你想进入高雅艺术的殿堂，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那就是你先假装喜欢这种艺术，直到有一天你会真的喜欢上它。比如大家都在谈论列昂纳多 达 芬奇的伟大而你看不出来，你就假装说你认为他确实伟大，然后坚信这一点。

英国的沙夫兹伯里伯爵（Earlof Shaftesbury，1671-1713)在新古典主义时期有过这样的告诫：“亟想成为有教养的优雅人士，就得细细根据真正完美的典型去判断艺术与科学。如果他去罗马旅行，就一定会想办法打听哪些建筑最合理，哪些雕像最佳好，哪些拉斐尔或卡拉奇的绘画最美丽。可当他乍一见时，却不禁感到陈旧、粗糙，叫人吃惊。但他还是下定决心，反复观看，直到自己真的喜欢，并找出蕴藏于其间的完美和优雅为止。 ”

在一般人看来，不懂装懂、附庸风雅是俗气的表现，带着金链子的暴发户就是附庸风雅的代言人。但是在艺术鉴赏领域，附庸风雅的现象很是普遍，甚至会发生在鉴赏专家身上。典型的例子便是本世纪初开始火爆的当代艺术。

2003年，中国当代艺术版块市场行情看好，以方力钧、" 张晓刚、岳敏君、曾梵志为首的“F4”作品价格短时间内飙升近万倍。在投机者的狂热背后，面对那些造型诡谲、情绪负面的“丑陋”作品，也有谨慎的投资者开始发问：“请你给我讲讲，这幅画到底有什么好？”

市场信心的建立需要一套合乎逻辑的解释系统。当投机者发现大多数潜在的接盘者都开始发问且没有得到解释的时候，离市场的崩溃也就不远了。

于是专家和收藏界的权威人士出场了。专家先从中国近百年的美术史，讲到“八五新潮”，从现代性，讲到后现代和后殖民理论，最后合乎逻辑地证明：中国当代艺术是中国文化和西方当代文化混血后的优秀品种，是艺术品投资的正途，一旦你投资中国当代艺术，拥有的都是历史，收藏的都是永恒。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便是：看不懂没关系，先买下来再说，一定升值。

收藏界权威人士也开始表态：其实本人一开始也不懂当代艺术，直到一天见到某大师的某件作品，就这么安静地挂着，突然间被画面的某种情绪打动，于是就这样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当代艺术。虽然有点贵，但在拍卖落锤的一瞬间，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幸福云云。

到这一步，于情于理，中国当代艺术算是获得了解释系统，以应对投资者“这幅画到底有什么好”的发问。尽管普通人对于当代艺术中所表现出的刻意的油滑、肤浅、嘲讽、猥琐情绪仍然觉得难以理解和接受，但既然鉴赏专家们都这么说了，那看不懂一定是自己欣赏水平太差了吧。在一些场合，可以附庸风雅一下，表示自己也喜欢当代的作品。

在美学领域，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问题是，面对艺术作品的价值判定，审美感染力往往要弱于社会感染力。当大多数人都选择附庸风雅的时候，“三人成虎”，强大的社会感染力往往会将一件艺术作品推向令人难以置信的顶峰。譬如说，所有人都在谈论毕加索的绘画，都表示这样的作品简直是创造力的极致、优雅高贵的极致，但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毕加索呢？

然而对于市场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信心和秩序已经建立，接盘的投资者已经信心满满地站在门口了。在美术馆面对毕加索如天书般的作品，公众在专家的讲解和拍卖天价的心理背景之下，看得如痴如醉；上流社会都以收藏毕加索为荣；毕加索被写进小学教科书，艺术还要影响下一代人。就像本文开头讲的那样，先是假装喜欢，到头来大家真的都喜欢了。

愤世嫉俗的人会将当代的艺术看作是由专家、藏家和媒体共同布下的一个骗局，不过是吸引普通人入套，实际上离真正的艺术很远。其实，艺术在每个时代都会陷入名利场逻辑之中：由公众的虚荣心发动，在时尚的光环下，被追捧、登顶然后被遗忘。若是历经几次名利场逻辑而始终没有淡出视线，真正伟大的艺术品才会出现。

如此看来，附庸风雅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艺术收藏的常态。附庸风雅是投资者进入艺术殿堂的途径，也是艺术市场的风向标。当周围所有人都在谈论某类看不懂的艺术作品时，这类作品一定是正当红，值得投资，因为决定其价值走向的不是审美，而是社会感染力。

吴" 杨波：

中央美院毕业，科班出身，通美术史，懂艺术。现为美院教头，艺术批评家。有感于艺术家不懂市场而市场不懂艺术，遂研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