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俐
七岁时,我去银行设立账户,有了自己的第一张存折,第一笔存款,那种长大成人的成就感不言而喻。这要感谢我的父亲,在我刚刚背上书包上学时,他说:“走进学校,就算是长大了,半只脚走进社会了。该给你点儿零花钱,钱不多,只是一元(上世纪六十年代已经不少)。这钱完全是属于你自己的,由你来支配,你可以买糖果,也可以买汽水。当然,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去银行存起来,一个月存一元,十个月就是十元啊!”
我对父亲的后一个建议很感兴趣,去银行存钱对我很有新鲜感和诱惑力,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第一次去办理个人账户的经历。银行柜台很高,我欠着脚跟业务员叔叔、阿姨说话。“小朋友,你有事吗?你来这里干什么呀?”“我要存钱,我可以填一张存款单子吗?”就这样,我平生第一次像一个大人一样,有模有样地拿起笔,填写金额,再签上自己的大名,很满足地带了一张存折回家。
一年、两年、三年……我的银行存款逐年增多,多到我都不敢取出来花了。
要知道,三四十元钱在当时可是一个大数字,相当于一个年轻工人两个月的薪水。记得“文革”时期,因为父母出身不好,家里的钱财被红卫兵抄家时洗劫一空。爸妈面容憔悴,日常开销捉襟见肘。这时,我慨然将自己数年的积蓄拿出来,贴补家用,还真算是救了急。我的存折,放在我自己的抽屉里,红卫兵是不屑于翻弄小学生的铅笔盒和作业本的,所以我的存款幸免于难。
一元钱虽然不算多,但是长时间积攒起来就相当可观。我想,我的父亲要告诉我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他要我自己去做,去悟,他只在一旁提建议,或做推手。不然,他怎么会是优秀的大学教授、教育家呢。而他的一片苦心,只有在我工作多年后才慢慢懂得。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是穷”。一个思维正常的成年人,要对自己的经济状况负全责。你总不能挣俩花仨,更不能拿父母做靠山,甘做“月光族”。人总要理智消费,量入为出。
父母为了让我拥有不卑不亢的金钱观念,着实费了不少心思。记得每年学校组织春游时,照例,我的书包会装进一个面包、两个煮鸡蛋。这比我平常的伙食规格高了一个档次。不仅如此,很让我惊讶的是,平时生活精打细算的爸妈,硬是将一张五元或十元的大票子塞到我的口袋里,并嘱咐说:“穷家富路,你在外面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玩高兴就行!”我却总在春游一天回家后,完璧归赵,将五元或十元的大票子如数交还父母。我不忍乱花钱,知道家里并不富裕。
我的父母为什么要在春游这天如此大方?答案,也是我多年以后经历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后才知晓。尽管当时不像现在这样贫富悬殊,但班里同学的家庭背景还是有差异的,有的同学可以天天喝牛奶、吃面包,有的同学却只能吃窝头、就咸菜。父母双双从事教师工作,他们深知每个小孩子内心都是敏感、脆弱的,他们不愿让我看到有的同学吃香肠、喝汽水,随意“高消费”时,自己感到寒酸,以致产生些许自卑。当我兜里有大票子时,我的内心是安然、舒适的。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据说这被难倒的英雄是宋太祖赵匡胤。然而,我们这些算不上英雄的庸常之辈,谁不曾被一分钱难倒过呢。钱财可真是微妙的东西,我们不能要求比我们钱多的人对我们慷慨,如果那样的话,就是我们贪婪;我们又不能指责比我们钱少的人对我们吝啬,假使那样的话,就是我们苛刻。那么,我们到底怎样才好呢,没有足够的硬通货,腰杆不硬,就连自己的性格真是大方也没有足够证据;有了足够的财产又能怎样,你兴许顾忌朋友、恋人的企图。
或许,称职的父亲母亲不是给自己的儿女留下多少钱财,而是教会他们怎样正确地对待钱财、使用钱财。当我渐渐长大,从小学进入中学、大学,父亲照旧经常剪贴一些有价值的“金钱观”的报刊文章,供我参考。他常对我说:“钱很重要,但贪图不得。有两种钱不能惦记:一是公家的钱,二是别人的钱。公家的钱,一分、一个镚子也姓公,不能占为己有;别人的钱,一分一厘挣得不容易,不可轻言借贷。”
' 美国政治家、科学家、外交家、作家本杰明·富兰克林告诫世人:“借钱给一个朋友,你会失去他;借钱给一个敌人,你会俘获他。”钱,可不像雨伞一样,可以随便借用,因为你无法判断借用者的处境是阴是晴,尤其是内心是暗是明。弗朗西斯·培根曾说:“金钱是品德的行李,是走向美德的一大障碍。财富之于品德,正如辎重之' target='_blank' >于军队,没有它不行,有了它又妨碍前行,有时甚至因为照顾它反而丧失了胜利。”看来,合理、恰如其分地对待金钱并非易事。
值得玩味的是,一个穷光蛋无论怎样表白,也不能让一个富人相信其视金钱如粪土的豪爽;而一个富人却很容易做点什么,让一个穷光蛋相信世上有慈善。而事实上,也许这个穷光蛋在心性和品格上真的比这个富人更加仁慈、慷慨、大方,但是他却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证明一个本真的自己。也许,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指类似的人生尴尬。至于身无分文、心忧天下者,我辈可望其颈项,但实难追随,宁愿相信一个更普通的道理:无恒产者,无恒心。
(作者系作协会员,艺术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