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性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她们着实不知道拿这自由怎么办才好—一辈子没尝过这滋味。
来源:《中国企业家》
作者:资深媒体人 雷晓宇
《黄金时代》着实不好看,因为萧红对于许鞍华来说太年轻了,太飘了。她擅长拍上年纪的女人,萧芳芳、叶德娴、斯琴高娃,都是姨妈。你叫她拍一个姨妈坐在客厅里打小算盘,怎么花十块钱烧一条好吃的鱼,这种烟火气,她能拍得出神入化。可你叫她拍一个民国少女的流浪生涯……
许鞍华确实懂得上年纪女人的乐趣和悲哀。她自己一辈子没结婚,现在六十多岁,跟九十多岁的妈妈生活在一起。她的编剧李樯也是,跟六七十岁的母亲共同生活。你知道,女人上了些年纪,会有点“怪”。小时候住大杂院的时候,我家对面有个婆婆,她生平最爱做两件事:跟儿媳妇打架;打听邻居家关起门来的事儿。她的老公、儿子和姐姐一个接一个都死了,她很希望能够跟某个别人在一起,哪怕是用这么哭笑不得的办法,可没人受得了她。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堪称经典。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电影了,竟然以一个中老年大妈为女主角,既没有打斗,也没有床戏,更没有奇幻穿越……电影的结局倒确实是穿越:姨妈是个爱穿连衣裙、有洁癖的妇女,她在上海奋斗一生,不惜抛家弃女,就是为了逃离当年插队的东北小县城。造化弄人,老了老了,却还是回去,坐在有碎冰和煤渣的马路边卖棉鞋。这是一个失败者的故事,阶层流动失败了,一个人终究还是回到他的来处。
有一次我问李樯,你是不是一个特别悲观的人啊,这么展示一个人幻灭的过程,敢情一辈子到头来都白折腾了。他说不。在他看来,人生就是这样啊。你看,我妈是个医生,可我爸不在了,她也得去跳广场舞。真的,广场舞特别好,因为人总得生活在集体中。
我老早就不再是个少女了,有时候也开始想,以后要怎么度过自己的中老年生涯。其实想想看,人的老年生活都是对自己青春期生活的模仿,只不过这模仿有时候会变形。年轻的时候喜欢京剧,好票个戏,老来就去公园里唱唱,过干瘾。年轻的时候喜欢跳忠字舞,老了就去小区广场上跳最炫民族风。张曼玉年轻的时候喜欢在伦敦泡酒吧,现在50岁了,就穿起黑皮衣打碟,做DJ,其实还是一样的。就此看来,咱们可以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张曼玉和广场舞大妈,她们很像。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的妈妈是个广场舞的狂热爱好者,而且在那支队伍里做了老大。有一回我们聊天,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她妈妈在广场上跟一个老头好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说,挺好,真挺好。
这一代的姨妈们,其实挺可怜的。小时候遇上文革,没受过特别好的教育,家里子女多,估计也没得到过充分的关注和爱。长大了找个单位挣钱养家,有人给介绍个条件还不错的男人,年轻轻就嫁了,根本没时间没机会去想自己想要什么、怎么要。结婚之后,一切就是围着孩子和钱打转,万一丈夫喝酒、打人或者下岗的,就更惨点儿。
等到基本上停经的时候,她们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才真正到来:子女大学毕业工作了,不缺钱了,公婆死了,也退休了有时间了,家里的男人死的死,老的老,终于轮到女人说话算数了。少女变成姨妈,这才获得精神、时间和经济上空前的自由。
荒诞之处在于,当女性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她们着实不知道拿这自由怎么办才好—一辈子没尝过这滋味。她们不晓得自由的日子怎么过,但是集体生活怎么过,那可称得上是得心应手啊。于是,她们三三两两往广场走,围着纱巾,拎着小录音机。那是她们的青春记忆。青春是危险的,可一旦成为记忆,又让人感到无比安全,犹如子宫。她们就这么跳起来了,致她们终将逝去的青春。